吕品田
现任: |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
《美术观察》主编 | |
博士生导师 | |
全文化宣传系统第三批“四个一批”人才国 |
人是自身创造性活动的产物,人怎样劳动就有怎样的本质以及怎样的生存状态。劳动从来就包含着对人性的造就或培育,并表现出人性化的特征。以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来看,这种意义上的劳动同时也是人对世界的艺术的或审美的掌握。正如朱光潜先生所指出:“马克思不是把美的对象(自然或艺术)看成认识的对象,而是主要地把它看作实践的对象;审美活动本身不只是一种直观活动,而主要地是一种实践活动;生产劳动就是一种改变世界实现自我的艺术活动或‘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第36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从哲学劳动观来看,手工生产便具有既改变世界又实现自我的艺术活动属性。在手工生产中,工具始终被实实在在地掌握在劳动者自己手里。这种“物我一体”关系使手工具结构单纯、形态简洁、机制明确、操作便利。简单合手的手工具往往能够胜任复杂精细的工作,充分发挥人的创造性,以至锻炼和提高人的创造能力。手工具因“物我一体”而渗透着劳动者的包括其切身感受、知识、经验、风俗习惯和审美情趣等在内的生命“活性”,成为一种人性化的存在而不仅仅是“躯体功能”的延伸。作为关乎人的技艺修养、体现人的意气性灵、切合人的生命节律的人格化空间,手工具为人的生命存在既劳动地又艺术地展开奠定了基础。 在手工生产中,干活的力气和工夫系于劳动者己身,它作为能量的做功蕴涵着深刻的文化性。其劳动时间不像现代时间观所描述的是直线式展开的,它随生命节律的起伏波动而节奏化。就像挑夫有意地颤悠担子或“之”字形斜折着爬坡那样,劳动时间的节奏化会给劳动者带来直接的好处,譬如减轻身体的劳累,激发工作热情和快乐情绪。各种调式化的劳动号子、鼓点以及富有韵律的锤声、凿声或拍击声,不仅合目的地协调默契一身之心脑手脚,而且把合作者的力气和心气,调节、组织得高低错落、缓急有致,汇成一个顺应劳动运程和目的、气畅势连的整体力流和心潮。这些“中得心源”的织机的歌、锤子的歌,把休闲性、娱乐性和审美性注入劳动过程,赋予手工生产形态以艺术的美感和生活的气息。 对手工生产而言,劳动的空间和时间就是劳动者人格展开的空间和时间。一身于人的活性的生产工具和动力,维护了自我在劳动中展开的统一性,并在整个劳动过程呈现个性化的文化创造性质和创造性特征。通过自主的工作,作为劳动者潜在可能性的身心因素被充分地现实化,产品因此具有在形、色、质等“物理构造”方面的独一无二性。它们是劳动者可以切身感受和实际指认的存在物,其中凝结着他们即时即地发生的一段生活历史,记述了生命个体在劳动中真实发生的故事,昭示了独一无二、毋庸置疑的人格实现。这也是富有审美意义的“真迹”的底蕴。 手工生产还涉及更高的文化生态机制。譬如通过生产操作的程式化,生命能量或潜力的发挥受到文化记忆的调节,其中传承着的合规律性会给人以轻松感。穿越工具空间的绵延生命力流,在被程式化这种“文化节奏”来回“弯曲”以至仿佛“延长”了的运程中,让人在心理上感受到一种“从容”和“悠闲”。中国人所讲究的“一波三折”,便包含着以程式化或节奏化抵御“紧张”的时间矢量运动和“死气”的呆板直线的深刻审美讲究。 现代工业凭借科学技术和高效率的钢铁机器,取代了千古赓续的手工生产。日趋机械化、自动化的生产技术不断创造着生产力发展的奇迹,使人类物质文明空前繁荣,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的文明问题。主导这个时代的资本主义热衷于单纯的经济发展,热衷于资本本身的增值。劳动在这个时代日益成为只适用于经济的活动,其文化哲学意义及其人性化特征则被日益否定和消除,劳动和艺术的血缘关系、劳动和审美的实践统一也被日益割断和分裂。 一百多年前,马克思敏锐地洞察到体现资本主义旨趣的现代生产方式对劳动性质的根本扭曲,以及人在这种劳动中的畸形发展。 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实质在于它根本否定劳动对人本身的创造,否定劳动所表现的、涉及人的素质和能力全面形成与发展的人文意义,以致劳动对劳动者来说只是维持动物式生活的手段,遑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为此,马克思的哲学人类解放论提出了一个以人为本的光辉命题“生产完整的人”。这不只是一个高扬劳动人文意义、体现哲学劳动观的理论命题,还是一个衡量和把握人在劳动现实中的生存状态,并把这种生存状态的改变诉诸劳动本身的实践命题。体现这一实践命题的劳动,是恢复与艺术的血缘关系、和审美保持实践统一的劳动。 当代发达社会生产力和丰富物质财富,本该可以使个人从劳动领域所强加的异己需要中解放出来,以至在日益增多的自由时间中追求一种艺术化生活。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马克思当年所揭露的异化问题,如今已被效率和规模日益扩大的自动化生产以及难以遏止的物欲追求所遮蔽。我们知道,需要不仅向劳动转化,劳动也同时向需要转化。技术作为在劳动中形成的生产力,作为实践经验和理性知识的物质化,其发展的内在动因以及它的结构、机制和性能方面的特征,势必渗透并体现人的需要。“工业机器”的技术特性及其不断扩大的自动化发展趋势,既反映了资本主义需要向劳动的转化,又反映了劳动向资本主义需要的转化。通过这种相互作用的过程,技术内在地具有了一种“倾向性”,资本主义旨趣已经在其概念和结构中起着作用。人和物、劳动者和劳动工具等生产力形式的实际分裂,直观地喻示了资本主义的政治目的。在手工生产中,生产力的这两方面始终紧密联系、保持统一。资本主义则努力打破这种统一,竭力把生产工具和能源抽取出来,偏执地进行“生产力革命”或“生产力解放”,从而造成“工具”和“动力”的无限扩张。 现代生产方式剥夺了人们原本由自己掌握的工具和工力,劳动空间和时间发生了变异。在现代生产中,劳动者的人格并没有以他“物我合一”的整体性和活生生的丰富性,“即时即地”地体现于劳动过程。或者说,人没有在劳动过程和劳动成果中表现自己,没有体验到机器系统对自己的活动介入表现出同步的变化或反应,无法从产品上体认到足以显示自身思想、情感和力量的“履迹”或“指纹”。在这个世界中,劳动者自身的生活历史没有成为现实,不可能获得比具体的制造活动更为长久的意义。人的生命存在的劳动发生,劳动赋予人的审美意义,在现代生产方式中被虚拟了。劳动空间作为审美环境的概念被扭曲为对“劳动环境”的审美,代之以车间、机床及操作界面的采光、形状、色彩一类的“静观”形式;劳动时间作为审美体验的概念被扭曲为对“劳动体验”的审美,代之以健身房锻炼、影音视听刺激、游乐园冒险、时尚快速翻新一类的“休闲”活动。这些所谓的“美的环境”和“美的体验”并不属于劳动本身,没有和审美保持实践的统一。 面对现代人这种分裂性的生存状态,劳动问题已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其关注点和重要性不只展现在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方面,更展现在涉及人的全面发展的美学方面。在当代历史条件下,“生产完整的人”的实践追求不仅要把批判之矛指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形式,同时也要指向其技术形式??机械化、自动化的工业生产,并在此基础上积极探寻社会生产力的新技术形式或改善之道。 劳动不是苦役,也不应该成为苦役。当代劳动应该像传统手工生产那样,让劳动者既付出辛劳又获得快乐,既创造物质价值又创造审美价值。劳动对美的创造和劳动中对美的体验,是劳动者的义务也是劳动者的权益。在追求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我们不能忽视劳动审美问题,应该从人的全面发展角度关注当代劳动过程和劳动状态,从劳动的“内部”赋予劳动者以享受或体验审美的权益,让当代劳动生活因为丰富的价值创造而变得更加美好。
发表于《美术观察》2007年第5期